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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日,他们来到蔡州。天色渐晚,只见十里雾霭突然弥漫,天空中星星闪烁。许多商旅卸下行李准备歇息,佛塔上亮起了夜间照明的灯火。飞鸟纷纷归巢,栖息在树梢;装饰华丽的游船也都返回洲边。装满货物的牛车驶入客栈,江上的渔船也都收网归家。街道两旁的店家招揽客人,都说此处可以留宿;远处传来一声画角,仿佛在提醒行人前路难行。
林善甫和王吉走进一家旅店,店小二热情接待,为他们挑选了一间宽敞整洁的房间。王吉安置好行李,林善甫稍作休息,打了热水洗脚,简单吃了些晚饭,便无所事事地闲坐。不知不觉间,店家点上了灯。林善甫吩咐王吉安排床铺,准备早点休息,明日一早赶路。王吉在床前打地铺入睡,林善甫脱了衣服躺下后,却感觉有东西硌着后背,怎么也睡不着。此时墙上的灯还亮着,他起身掀开草席查看,发现一个布囊,布囊里有个锦囊,打开锦囊,里面竟是上百颗大珍珠。林善甫将布囊收好,放进箱子,一夜无话。
第二天清晨,天色渐亮,只见晨雾笼罩着田野,残余的霞光染红了郊外。田间的耕夫还在劳作,天边的月亮即将隐去;织布机旁,太阳即将升起。放牛的孩子还在熟睡,养蚕的女子尚未起床。樵夫家门外传来犬吠声,寺庙里的僧人还在安睡。
林善甫起床洗漱穿戴整齐,让王吉收拾好行李,自己走出房间,询问店主人:“昨晚在这间房住宿的是什么人?”店主人回答:“是一位富商。”林善甫说道:“那是我的老朋友,他等我却没等到。”又对店主人叮嘱道:“如果他回来寻找东西,让他到京师太学的贯道斋找我,我叫林积,字善甫,千万不要误事!”说完,林善甫付了房钱,与店主人作别。
王吉挑着行李走在前面,林善甫跟在后面继续赶路。林善甫担心店主人忘记,便让王吉在沿途的墙壁上张贴告示,上面写着:“某年某月某日,剑浦林积在太学借住,有故人丢失‘元珠’,可到贯道斋找我。”二人一路前行,不久后抵达太学。林善甫销假,回到学舍继续读书。
再说那袋珠子,是富商张客遗落的。他到集市准备卖珠时,才发现珠子不见了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心想:“这下完了!我辛苦数年,才攒下这包珠子。如今丢了,回家怎么跟妻儿交代?”他反复思索,却想不起珠子丢在哪里,只好沿路返回,在住过的旅店寻找。
张客一直寻到林善甫住过的旅店,询问店小二,店小二表示不知情。张客又问:“我走之后,还有谁在这间房住过?”店主人一拍脑袋:“我差点忘了!你走之后,有个官人住了一晚,一大早就离开了。临走时交代,如果有人来找,一定要让对方到京师太学的贯道斋,找一个叫林积的人。”张客听了,觉得事情蹊跷,嘴上没说,心里却寻思:“难道是这个人拿走了我的东西?”
当天,张客离开旅店,继续往京师方向寻找。一路上,他看到张贴的告示,其中“元珠”的字样让他稍稍安心。经过多日跋涉,张客终于抵达太学。他顾不上找地方休息,立刻四处打听。太学对门有一家茶坊,只见木质匾额高悬,纸屏横向挂在墙上。墙壁上挂着名画,皆是唐朝吴道子的真迹;茶碗里泡着新茶,都是山中玉川子的上等茗茶。
张客走进茶坊喝茶,喝完后问茶博士:“这里有个林上舍吗?”茶博士说:“姓林的上舍很多,不知道你找的是哪位?”张客说:“在贯道斋,名叫林积,字善甫。”茶博士一听,称赞道:“这位可是个好人。”张客听说林善甫人品好,心里又踏实了几分,说道:“林上舍是我多年未见的远亲,怕认不出来,要是他来了,还请您帮忙指引。”
两人正说着,茶博士指着门外说:“出来的那位官人就是。他还在我这儿寄存了衫帽呢。”张客远远望见,没敢贸然上前。林善甫走进茶坊,脱下衫帽。这时,张客才走上前,对着林善甫作揖下拜。林善甫连忙说:“男儿膝下有黄金,为何行此大礼?”
林善甫并不清楚张客为何如此,只见张客泪水簌簌落下,哽咽着说不出话。等情绪平复,张客才将丢珠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。林善甫听完,安抚道:“别慌,东西在我这儿。我问你,袋子里都有什么?”张客回答:“布囊里有个锦囊,里面装着百颗大珠子。”林善甫点头:“说得没错。”随后带着张客回到住处,取出珠子交还。
张客看到珠子,激动地说:“这就是我的东西!不敢奢望全部拿回,只要一半,我带回家养活妻儿,就已经感激不尽了。”林善甫连忙拒绝:“这是什么话!我要是想要一半,就不会沿路张贴告示,让你来寻了。”张客再三推辞,坚持只拿一半,林善甫坚决不收。两人推让多次,张客见林善甫态度坚决,只好作罢,对他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。
张客拜谢离开后,将一半珠子拿到集市上卖掉,用所得的钱在有名的佛寺供斋饭,请僧人诵经,还为林善甫修建生祠,以报答他归还珠子的恩情。后来,林善甫参加科举考试,一举中第。有诗赞道:“林积还珠古未闻,利心不动道心存。暗施阴德天神助,一举登科耀姓名。”
林善甫后来官至三公,两个儿子也都在朝廷担任重要官职。古人说:“积善有善报,积恶有恶报。积善之家必有余庆,作恶之家必有余殃。”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因果,黑白善恶,上天都有评判。
这个故事名为《积善阴骘》,由京师的老艺人代代相传至今。为什么要重新讲述这个故事呢?因为世上许多人贪财好利,看到别人的钱财,就起了贪念,更何况是别人遗失的财物,更觉得是自己“应得”的,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归还失主。却不知在冥冥之中,归还财物、行善积德会带来极大的福报。就像裴令公原本注定饿死,只因归还了玉带,后来得以出将入相;窦谏议本应没有子嗣,因为归还了捡到的钱财,后来五个儿子都科举登第。类似的小报应,更是数不胜数。接下来,再讲一个因为一念之善,改变命运,从贫穷走向富贵的故事,让大家知道劝人做好事并非没有根据。
要问接下来这个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?明朝永乐皇帝尚未登基称帝,还是燕王的时候,有一位名叫袁柳庄,名珙的相士。一日,他在长安的酒馆里,看见一群身着军官服饰的人正在饮酒。柳庄仔细端详其中一人后,大为震惊,急忙下拜道:“您就是真命天子啊!”那人连忙摆手:“别乱说!”随后询问了柳庄的姓名便离开了。
第二天,燕王府传出懿旨,宣召这位相士。柳庄入朝拜见时,抬头一看,眼前之人正是昨日在酒馆遇见的人。原来,燕王乔装成军官,带着几名护卫微服出行。燕王让柳庄再次仔细相面,柳庄相完后连连称贺,从这时起,燕王下定决心,谋划大事。后来,燕王平定内乱,登上皇位,为酬谢柳庄,赐予他三品京官的职位。柳庄的儿子袁忠彻也因此得以荫封为尚宝司丞。
世人大多知晓袁柳庄相术神奇,却不知他的儿子袁忠彻继承了父亲的相术,同样看人极准,百无一失。京城中的达官显贵,没有一个不与他交往,纷纷请他看相。
当时,有一位姓王的部郎,家中妻儿老小时常生病。一天,袁忠彻前来拜访,见他满脸忧愁,便问道:“老先生面容带着滞气,看来家中眷属身体不安。不过这并非天生的面相,倒像是有外来的妨碍,其实是可以设法躲避的。”部郎急切地问:“该如何躲避?还请您指点。”
正说着话,一个小厮端着茶盘进来奉茶。袁忠彻看了小厮一眼,突然大惊失色:“原来是这样!”不一会儿,茶喝完了,小厮接过茶盏退下。袁忠彻悄声对部郎说:“刚刚送茶的小童,叫什么名字?”部郎很是疑惑:“问他做什么?”袁忠彻郑重说道:“让府上眷属不得安宁的,正是这个孩子。”
部郎并不相信:“这小厮姓郑,叫兴儿,是我去年收留的。他为人老实,做事勤快,很是得力。他怎么会让家里不安宁呢?”袁忠彻解释道:“这小厮的面相会妨害主人,如果留他超过一年,恐怕会伤及人命,可不只是不安宁这么简单!”部郎还是有些怀疑:“怎么会这么严重?”袁忠彻便说:“老先生难道没听说过的卢马妨主、手版忤逆君主的故事吗?”部郎这才醒悟:“既然如此,那就只能把他送走了。”
部郎送走袁忠彻后,回房将这番话告诉了夫人。女眷们本就容易轻信这类说法,再加上袁忠彻相术名声在外,无人不知。部郎虽是读书人,还存着几分怀疑,但夫人一旦起了疑心,便再也难以消除。部郎叫来兴儿,要打发他离开。兴儿大吃一惊:“小的从来没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,为什么要赶小的走?”部郎解释道:“不是因为你做错事,只是家里人总生病,袁尚宝先生说都是因为你。没办法,只能先让你在外待一段时间,之后再看情况。”
兴儿也知道袁忠彻相术灵验,听部郎这么说,明白自己肯定留不下了。他舍不得家主,大哭一场,拜倒在地。部郎心中也有些不忍,但还是狠下心将他赶走了。说来也怪,兴儿离开后,王家果然不再有人患病。部郎全家愈发相信袁忠彻的话,认为他所言不虚。
且说兴儿满心悲伤地离开了王家,一时没找到新的投靠之处,只好暂住在一座古庙里。一天,他去茅厕解手,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包裹,取下来一摸,包裹用布线紧紧扎着,沉甸甸的。打开一看,里面竟有二十多包银子。兴儿惊讶得舌头都伸了出来:“运气太好了!有了这些银子,我就不用愁没钱了,就算家主把我赶出来,也没关系。”
可他转念一想:“我生来命苦,投靠人家还被说是面相妨害主人,平白无故被赶走,哪有福气享用这些钱财?这肯定是别人有要紧事,带着银子办事,上厕所时挂在墙上忘记拿走了,说不定这银子还关系着几条人命。我要是拿了,虽然没人知道,但这不就做了缺德事吗?还是等失主来寻,把银子还给他吧。”
兴儿左思右想,抱着包裹不敢离开茅厕,一直等到傍晚,也不见有人来找。他不放心,找来一张草席铺在茅厕的板子上,把包裹塞在头底下,就这样睡了一夜。
第二天一大早,一个人神色慌张、双眼红肿地走进茅厕,看见里面有人,又看了看墙壁,脸色大变,惊叫道:“东西不见了,这可怎么回去?”说着就用头往墙上撞。兴儿赶忙拦住他:“别着急!到底怎么回事,跟我说说清楚。”
那人哭着说:“我家主人让我带银子到京城办事,昨天上厕所时,找了个竹钉把包裹挂在墙上。上完厕所,我竟然直接走了,把包裹忘得一干二净。现在主人交代的事办不成,银子也没了,我怎么能空手回去见他?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”
兴儿安慰道:“老兄别慌,银子是我捡到了,这就还你。”那人一听,顿时转忧为喜:“小兄弟要是肯归还,我愿意分一半给你当谢礼。”兴儿摇头拒绝:“要是图谢礼,我昨晚就把包裹拿走了,何苦在这臭气熏天的茅厕板子上睡一夜?我不能昧了良心。”说完,他把包裹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那人。
那人见兴儿只是个小厮,说话诚恳,行事磊落,便问:“小兄弟贵姓?”兴儿回答:“我姓郑。”那人说道:“我家主人也姓郑,是河间府人,世袭指挥。这次进京是为了谋个官职,让我带银子来打点。没想到昨天弄丢了银子,今天幸好遇到小兄弟归还。等我把事情办妥,就带你去见我家主人,跟他说说你的好意,他一定会好好报答你。”
两人相谈甚欢,一同来到一家饭店,那人热情地置办酒菜,又询问兴儿的身世。兴儿便把自己投靠王家,因相面被赶走,如今无处可去的遭遇,详细说了一遍。那人感叹道:“小兄弟在患难中还能不贪钱财,实在难得。你也别再找其他出路了,就住在我那儿,等我把事情办完,带你回河间府。”兴儿正愁无处可去,听他这么说,心中十分欢喜。
从那以后,兴儿就在饭店住下,和张都管一起看守行李,张都管则去兵部办事。有了银子打通关系,事情自然顺利,最终帮郑指挥谋得了巡抚标下旗鼓官的职位。
张都管满心欢喜地回到住处,对兴儿说:“多亏小兄弟的大德,我家主人谋到了官职,这全是你的功劳。我们这就一起回家报喜吧,不用再待在这里了。”两人赶忙收拾行李,雇了两头牲口,踏上了归途。
到了郑指挥家门口,张都管让兴儿在外面等候,自己先进去禀报。郑指挥得知谋到了官职,欣喜若狂,对张都管赞道:“这事全靠你能干!”张都管却认真说道:“这可不是小人的功劳,一来是主人您有福,二来我们遇到了贵人,才有今天。要是没有这位贵人,别说主人的官职,小人我恐怕都没命回来见您了。”
郑指挥好奇地问:“这位贵人是谁?”张都管便把自己上厕所丢失银子,兴儿在茅厕守了一夜,原封归还的事,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郑指挥惊讶不已:“天下竟有如此仗义之人!他现在在哪里?”张都管回答:“小人不敢忘了他的恩情,把他一起带来了,就在外面等着拜见主人。”郑指挥连忙说:“应该的,快请他进来!”
张都管走到门外,将兴儿唤进来一同拜见郑指挥。兴儿从前做过小厮,见了当官的,习惯性地跪下去磕头。郑指挥见状,也赶忙跪下,伸手扶住他,说道:“你是我的大恩人,怎么能受你这一拜!”兴儿起身,郑指挥上下打量一番,说道:“你这面相绝非久居人下之相,而且气量大度,心地忠厚,日后必定大有作为。”说着让人搬来椅子,邀请兴儿坐下。兴儿哪里肯坐,推辞许久,才在郑指挥的坚持下就座。
郑指挥问道:“你姓什么?”兴儿答:“小人姓郑。”指挥一听,大喜道:“咱们同姓,这缘分更是妙不可言。老夫年近六十,还没有子嗣,今日承蒙你大恩,却不知如何报答。不是我想占便宜,实在是希望能认你做养子,以礼相待,略表感激之情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兴儿连忙推辞:“小人不过是个伺候人的,怎敢当此厚恩?”
郑指挥恳切地说:“话不能这么说。你的高尚品德,远胜古人。若用金银财宝酬谢你,以你轻财重义的性子,必定不会接受。如果就此与你断了联系,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?咱们同姓,这是天赐的缘分,我只怕委屈了你,心中不安。你又何必如此见外?”在郑指挥的执意请求和张都管的极力劝说下,兴儿只好答应。当下,兴儿拜了四拜,正式认郑指挥为义父。
此后,府里府外的人都称兴儿为郑大舍人,还给他取了学名郑兴邦,就连张都管也把他当作小主人看待。郑兴邦本是北方人,自幼熟悉骑马射箭。到了郑指挥家后,跟着一同前往蓟州任所。当地有许多优秀的武师,在他们的教导下,郑兴邦的武艺日益精湛,郑指挥对他愈发喜爱。而且兴邦为人随和,做事稳重谨慎,全家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。郑指挥还将他的名字上报,让他做了应袭舍人。
郑指挥在巡抚麾下,深受巡抚赏识。每年年底,都会得到举荐,后来被调入京营,担任游击将军,全家也一同迁往京城,郑兴邦也随之前往。走在京城的街道上,骑在高头大马上,郑兴邦看着熟悉的街景,想起昔日在这里的遭遇,不禁潸然泪下,感慨万千。
郑游击又为郑兴邦花了些银子,帮他获得应袭冠带,以指挥职衔听候任用。在京城中,郑兴邦往来拜访宾客,意气风发,十分气派。从离开京城到如今的地位,还不到三年时间。
此时,王部郎还在京城任职。郑兴邦心想:“人不能忘本。当初虽然被王家赶走,但主人原本对我不错,只是因为袁尚宝说我面相妨害主人,他才听信了这番话,并非本意。如今我到义父家后,也没见妨害了谁,可见是袁尚宝信口胡言,与旧主无关。如今我有了这番成就,应该去拜见他,才显得忠厚。只是担心义父会觉得旧事重提不好听,不同意我去。”
于是,郑兴邦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养父郑游击。游击将军称赞道:“富贵不忘贫贱之交,发达不忘旧时恩情,这都是做人的宝贵品质,有什么好顾虑的?古往今来,多少王公大臣、天子宰相,都是从底层打拼出来的,大丈夫不应该为此耿耿于怀。”
得到养父的支持后,郑兴邦换上素色衣服,系上金镶角带,前往王部郎的住所。他递上的名帖上写着:“门不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”。
王部郎接过名帖,思索良久:“这是谁来见我?还自称‘门下走卒’,一定是在哪里见过。”心中满是疑惑。京城的部官俸禄不高,见是武官来访,想着或许能有些好处,便吩咐“请进”。
郑兴邦一见到王部郎,立刻磕头行礼。王部郎虽然曾是他的主人,但如今见他穿着官服,一时竟没认出来,慌忙扶住他:“我们并非上下级关系,何必行此大礼?”郑兴邦说道:“主人难道不记得当年的兴儿了吗?”王部郎仔细端详,虽然容貌有所变化,但身形举止还能辨认,惊讶地问:“你怎么有了如今的成就?”
郑兴邦便将自己认义父、获得应袭指挥职位,以及义父现任京营游击将军的事,一一讲述,最后说:“我不忘您昔日的照顾之恩,特来拜见。”王部郎听后,让人给郑兴邦安排座位。郑兴邦推辞道:“我理应站着侍奉。”王部郎说:“如今你已是朝廷官员,不必拘泥于过去的规矩。”郑兴邦这才在旁边坐下。
王部郎有些愧疚地说:“你有这样的前程,当初确实不是我家能留得住的。只可惜袁尚宝的胡言,让我误怪了你,实在惭愧。”郑兴邦宽慰道:“凡事都是命中注定,如果当时没离开,我也不会认义父,更不会有今天。”王部郎说:“话虽如此,但袁尚宝的相术实在可笑,看来他以前只是徒有虚名。”
两人正说着,仆人递上一张拜帖,说:“袁尚宝前来拜访。”王部郎忍不住大笑:“这个看走眼的又来了,正好借机取笑他一番。”他对郑兴邦说:“你先到里面,换回以前的装扮,等我和他坐下后,你照旧出来送茶,看看他还认不认得你。”
郑兴邦依言照做,脱下官服,换上一件青色长衫。听到外面袁尚宝坐下要茶,他双手捧着茶盘,恭敬地走出去。袁尚宝定睛一看,猛地站起来问:“这位是谁?怎么在这里送茶?”王部郎故意说:“这就是之前被赶走的兴儿,如今无处可去,又回来当差了。”袁尚宝连忙说:“你别骗我!此人从面相看,如今已是佩戴金带的武官,怎么会是府上的仆人?”
王部郎笑道:“老先生难道不记得当初说他面相妨害主人,害得我家不安宁的话了?”袁尚宝这才想起之前的断言,又仔细端详了一番,恍然大悟:“奇怪!奇怪!当初的话没错,如今的判断也没错。”王部郎疑惑地问: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袁尚宝解释道:“此人满面阴德纹浮现,若非救人性命,就是归还他人财物,骨相已经改变。看来他有德于人,别人也会回报他。他今日的显贵,正是因此而来,并非我看错了。”
郑兴邦忍不住惊叹:“袁爷真是神人!”随即把在厕所拾金不昧,以及到河间认义父、获得官职的前后经过,详细说了一遍,并说明自己是念及旧主恩情才来拜访。
王部郎此前只知道郑兴邦认义父的事,并不知晓还金的义举,听完后肃然起敬:“郑君的品德、袁公的相术,都值得铭记!”他让人拿来郑兴邦的官服,让他换上,重新与袁尚宝行礼。王部郎留袁尚宝和郑兴邦一同用餐,三人相谈甚欢,尽兴而散。
第二天,王部郎回访郑游击,顺便答谢郑兴邦。此后,两家结为世交,往来不断。后来,郑兴邦也做到游击将军,子孙得以世袭官爵。他只因当初一念之善,命运便发生了巨大转变,享受荣华富贵。这也告诉世人,多行善事,上天从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。
卷二十二 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
有诗这样写道:“荣枯本是无常数,何必当风使尽帆?东海扬尘犹有日,白衣苍狗刹那间。”人生在世,荣华富贵常常如同眼前虚幻的空花,不能将其当作真实不变的东西。现在的人一旦有了权势和地位,就自以为拥有了万年稳固、不可动摇的根基,就连在一旁观看的人也有着同样的看法。可谁能想到,转眼间,一切就可能灰飞烟灭,原本看似稳固如泰山的财富和地位,瞬间就会化作难以持久的冰山,这其实是很容易发生的事。
有两句俗语说得很有道理:“宁可无了有,不可有了无。”这说的是对于贫贱的人来说,一旦时来运转,获得了富贵,那种苦尽甜来的滋味格外深长。而对于原本富贵的人,如果一朝失势,陷入落魄的境地,就如同“树倒猢狲散”,那光景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。然而,那些富贵之人往往只看眼前的形势,大胆放肆、昧着良心,任意行事,根本不去考虑以后是否有好的结局。
曾经有一个笑话,说的是有一位老翁,有三个儿子。老翁临死的时候,嘱咐他们:“你们如果有什么心愿,就如实告诉我。等我死后,我会向上帝祈求实现你们的愿望。”一个儿子说:“我希望能官升一品。”另一个儿子说:“我希望能拥有连绵万顷的田地。”最小的儿子说:“我没有别的愿望,只希望能换一对大眼睛。”老翁十分惊讶,问道:“要大眼睛做什么呢?”小儿子回答说:“这样我就能瞪大眼睛,看着他们有的富,有的贵。”这虽然只是一个笑话,但正应了古人所说的“常将冷眼观螃蟹,看你横行得几时”。
虽然是这样,但那些曾经权势熏天、显赫一时的富贵之人,除非是遇到朝廷的诛杀,或者生下的子孙不成器,才会败落收场,很少有一个人,之前是贵人,后来却沦为下贱之人,遭受现世现报,成为人们的笑柄。
各位看官,现在且听我先讲一个有趣的故事,作为“入话”。
唐朝僖宗皇帝即位后,改年号为乾符。当时,宦官骄横跋扈。有一个少马坊使的宦官田令孜,在皇上还是晋王的时候就深受宠爱。等到皇上即位,他被任命掌管枢密院,随后又被提升为中尉。皇上当时年仅十四岁,一心只想着玩乐,将政事全部委托给田令孜,还称呼他为“阿父”。官员的升迁任免,皇上都不再过问。
当时,京城有一个流氓无赖,名叫李光,专门擅长阿谀逢迎,讨好侍奉田令孜。田令孜对他十分喜爱和信任,推荐他担任左军使。忽然有一天,田令孜上奏皇上,授予李光朔方节度使的官职。谁知道李光命薄,没有福气享受这一官职,在皇帝的敕令下达的那天,他突然暴病而死。
李光留下一个儿子,名叫李德权,年仅二十多岁。田令孜心里十分不忍,想要提拔他,于是不管他能力如何,就给他安排了一个重要的职位。当时,黄巢攻破了长安,中和元年,陈敬暄在成都派遣军队迎接僖宗皇帝。田令孜就劝说僖宗皇帝前往蜀地,他自己也随驾护送,并且带着李德权一同前往。
僖宗皇帝在成都暂时居住下来,田令孜与陈敬暄相互勾结,独揽国家大权,人们都畏惧他们的权势。李德权在他们两人身边,受到远近之人的奉承。凡是那些奸邪豪奢、追求名利的人,大多贿赂李德权,让他在田令孜和陈敬暄两人之间打通关节。几年的时间里,李德权聚敛了千万的财富,连续升官,做到了金紫光禄大夫、检校右仆射,一时之间权势熏天,无人能及。
后来,僖宗皇帝去世,昭宗皇帝即位。大顺二年四月,西川节度使王建多次上表请求诛杀田令孜和陈敬暄。朝廷因为惧怕这两人,不敢轻易答应。王建派人告发陈敬暄作乱,田令孜与凤翔方面通信勾结。王建不等朝廷的旨意,就擅自逮捕并杀死了他们两人,还起草奏章说:“开押出虎,孔宣父不责他人;当路斩蛇,孙叔敖盖非利己。专杀不行于阃外,先机恐失于彀中。”
当时,朝廷追捕田令孜和陈敬暄的余党十分紧急。李德权侥幸脱身,逃到了复州。他平日里拥有万万千千的金银财货,可此时却一点都带不走,只能孤身一人逃亡。没过多长时间,盘缠就花光了,衣服也大多拿去典当换钱买吃的了,身上的单衣破旧不堪,满是补丁,他只能在道路上乞讨为生。想想昔日的荣华富贵,如今却如同一场春梦,转瞬即逝,实在是令人感慨。
不过,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。复州有一个在马棚做事的士兵,名叫李安。当年李光还没有发迹的时候,与他关系很好。有一天,李安偶然在路上行走,忽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乞讨。他仔细一看,认出这个人是李光的儿子李德权。李安心中顿时生出怜悯之情,邀请他到自己家里,问道:“我听说你和你父亲在长安时十分富贵,后来却家道破败,如今怎么会沦落到这里呢?”
李德权便把朝廷官府追捕田令孜和陈敬暄余党,自己逃亡到此,陷入穷困的事情,详细地说了一遍。李安说:“我和你父亲有交情,你就暂且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吧。不过,我怕有人认得你,你可以改个名字,就说你是我的侄儿,这样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。”
李德权听从了李安的建议,改名为彦思,认这个看马的李安为叔叔,不再到街上乞讨了。然而,还不到半年,李安就生病快要死了。彦思看到马棚里有官府发放的工钱,于是让李安写了一份状子,说:“我自己已经生病残废,请求让我的侄儿彦思接替我担任后槽的职位。”没过几天,李安果然去世了,彦思于是得以补充为士兵,成为了一个负责放牧和养马的人。从此,他不用再为衣食发愁,心里觉得自己十分侥幸。
谁知道,渐渐地有人知道了他曾经做过仆射。当时,朝政混乱,法纪松弛,也没有人去追究他的过往。只是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,叫他“看马李仆射”。每当他走出来的时候,众人就会指指点点,把他当作一个笑话来看。
各位看官,你们说“仆射”是何等尊贵的大官,“后槽”又是何等低贱的差役?如今一个人,先做了仆射这样的大官,最后却成了一个看马的,这难道不可笑吗?不过,话又说回来,那些依附宦官的人,原本就如同依靠冰山,一旦冰山消融,失去权势,破败死亡也是常理。能够留下一条性命,做个看马的,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,也不值得太过奇怪。
现在,我再来讲一个故事。在当时,还有一个官员,虽然他获得官职的途径不正当,是侥幸得来的,但官职毕竟是他自己努力争取来的。谁知道上天不帮忙,他虽然有了官职,却没有相应的俸禄。他既没有得罪任何对头,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,一切都是命中注定,最后落得个没有出路的下场,比前面所说的故事更加可笑。有诗写道:“富贵荣华何足论?从来世事等浮云。登场傀儡休相赫,请看当艄郭使君!”
这个故事说的是在唐僖宗时期,江陵有一个人,名叫郭七郎。他的父亲在世的时候,是江湘一带的大商人,郭七郎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船上往来做生意。父亲去世后,就由他当家作主。他家真可谓是家资巨万,田宅广阔,多得连乌鸦都飞不过去,金银堆积如山,连盗贼都扛不动,是楚城的首富。江、淮、河朔等地的商人,大多领取他的大笔本钱,进行贸易往来。
然而,这些富人有一个共同的毛病,那就是贪心不足,这似乎成了他们的本性:用大秤买进货物,用小秤卖出货物。对待自己的东西,把不好的硬说成好的;对待别人的东西,把好的故意说成不好的。那些领取他本钱的商人,没有一个不被他剥削得很苦,却都只能忍气吞声,默默忍受。
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只因为本钱是他的,那些在江湖上做生意的人,宁愿多付出一些辛苦,即使他再怎么昧着良心算计,他们也只能依靠他的资本来经营,毕竟这样多少还能有些好处。但如果一旦得罪了他,他把本钱收回去,这些商人就没有生意可做了。所以,即使他再怎么剥削,生意还是能继续下去。他的本钱也因此越来越大,富人也就越来越富了。
当时,有一个非常大的商客,之前领取了郭七郎几万银子,到京都去做生意,去了好几年,一直没有音信。直到乾符初年,郭七郎在家里想着这笔本钱没有着落,他认为这个商客是个大商人,应该不会有什么损失,只是可惜没有人能去京都讨要。
他又想:“听说京都可是个繁华的地方,是花柳繁华之地,不如借着讨要本钱这个机会,到那里去游玩一番。一来可以去讨债,二来可以寻欢作乐,三来还能找个机会,谋个好前程,这也算是终身受用的事情。”主意打定之后,郭七郎开始做准备。
郭七郎有一个老母亲,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家,家里奴婢下人众多。只是他还没有娶妻子。当时,他嘱咐弟妹好好侍奉母亲,让一个总管看家,其他人各自坚守自己的职业,继续做生意。而他自己则带上几个经常走长路、办事机灵的家人,前往京都。
郭七郎自幼在江湖边长大,常年在商船上来往,自己也练就了撑篙摇橹的本事,手脚麻利。一路上风餐露宿,对旅途的辛苦不以为意,没过多久就抵达了京都。
原来那个大商人名叫张全,外号“张多宝”,在京都开了几家当铺,还有几间绸缎铺子。他专门给官吏放债,做的都是大生意。无论是从中牵线搭桥办事,还是买卖官职,只要他出面担保,就没有办不成的事。也有人叫他“张多保”,因为凡事经他担保,都能顺利办成。京都上下,无人不认识他。
郭七郎一到京都,四处打听,很容易就找到了张多宝。张多宝见到郭七郎来了,深知他是自己在江湘地区的债主,当初进京做生意,多亏了郭七郎那几万两本钱做基础,才能把生意做大,有了如今的气派。所以一见到郭七郎,张多宝满脸笑意,热情地迎了上去,寒暄过后,就立刻摆下宴席。他还派人乘轿去教坊请来几位京城有名的歌妓前来作陪,宾主众人一同畅饮,十分尽兴。
酒宴结束后,张多宝特意留下一位名叫王赛儿的绝色歌妓,让她陪伴郭七郎,在一间精致的书房中歇息。富人招待富人,那居住的房舍布置得极为精美,床帐被服奢华无比,自不必多说。
第二天一早,郭七郎还没来得及开口讨债,张多宝就主动将从前的本金和利息一并算清,总共大约有十来万两银子,当场如数交付。张多宝解释道:“这几年京都事务繁杂,我实在脱不开身。而且携带大量钱财,在江湖上行走太过危险,又不能轻易托付他人,所以才拖延了几年。如今七郎亲自前来,当面结清这笔账,对我们双方都方便。”
郭七郎见他如此干脆利落,心中十分欢喜,说道:“我初到京师,还没有落脚的地方。虽然承蒙兄长还清本利,但还没有合适的住处,麻烦兄长帮忙找个寓所吧?”张多宝连忙说:“我家空房多得是,平日里还招揽客人呢,何况兄长与我是通家之好,怎么能住到别处去?就住在我这里,等你想启程回家的时候,我帮你安排一切,保证你没有后顾之忧。”
郭七郎大喜过望,便在张家隔壁的一间客房住了下来。当天,他拿出十两银子送给王赛儿,作为昨日的赏钱。到了晚上,郭七郎摆酒回请,还邀请王赛儿陪酒。张多宝不愿让郭七郎破费,自己也拿出十两银子,要还给郭七郎。郭七郎坚决不肯收,两人推来推去,最后谁都没把银子收回去,倒是便宜了王赛儿,她两头都收了钱,心里乐开了花,两人这才满意。
这天夜里,宾主二人与王赛儿一起行酒令、玩乐饮酒,关系愈发亲密融洽,众人喝得酩酊大醉才各自散去。
王赛儿本就是京城有名的歌妓,又看出郭七郎出手阔绰,有的是银子,便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他。郭七郎接连两晚与王赛儿相处,就像喝下了迷魂汤,彻底被她迷住了。从那以后,两人整日形影不离,郭七郎甚至不让王赛儿回家。王赛儿还经常把家中的姐妹叫来,轮流陪郭七郎饮酒作乐。郭七郎对她们的赏赐毫不吝啬,而老鸨又常常以过生日、添置物品、偿还债务等各种理由向郭七郎要钱。郭七郎花钱如流水,从不心疼。
郭七郎如此挥霍,很快就吸引了一群专门帮闲凑趣的人,他们引诱郭七郎去其他歌妓处玩乐。富家子弟大多心性不定,容易见异思迁,郭七郎也不例外,除了王赛儿,他又与陈娇、黎玉、张小小、郑翩翩等歌妓来往,在各处都大把花钱。那些闲汉还拉来许多喜好赌博的王孙贵戚,设下赌局圈套。郭七郎在赌局中赢少输多,不知不觉间被骗走了大量银子。
郭七郎虽然沉迷于风流享乐,但他毕竟是个掌管家业、看重利益的人。起初,他觉得讨债得来的钱足够挥霍,所以出手大方。可过了三四年,他一算账,发现钱已经用掉了一大半。他心里猛地想起家乡,便想回家,于是找张多宝商量。
张多宝劝说道:“现在濮人王仙芝正在作乱,到处劫掠郡县,道路都被阻断了。你带着这么多银两,能往哪里去?恐怕还没到家,就会遇到危险。不如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,等路上太平了再走也不迟。”郭七郎无奈,只好又留了下来。
有一天,一个名叫包走空、人称包大的闲汉,跟郭七郎说起朝廷用兵紧急,缺少钱粮,只要缴纳银子,就能买到官职,官职大小,全看银子的多少。这番话一下子勾起了郭七郎的兴趣,他问道:“要是缴纳数百万钱,可以当个什么官?”包大说:“现在朝廷昏暗混乱,要是按正常途径纳钱买官,得到的官职有限,很难做大官。但要是拿这数百万钱去私下贿赂掌管官员任命的人,好歹能谋个刺史当当。”
郭七郎大吃一惊:“刺史也能花钱买到?”包大说:“如今这世道,还有什么是正经的?有了钱,什么事做不成?没听说过崔烈花五百万钱买了个司徒的事吗?现在空名大将军的委任状,只够换一顿酒喝,买个刺史也不是什么难事。只要打通关节,我保证你能当上。”
正说着,张多宝恰好走了过来,郭七郎兴致勃勃地把刚才的话告诉了他。张多宝说:“这事确实能办成,我以前也帮人运作过几次。但我不建议兄长去做。”郭七郎问:“为什么?”
张多宝解释道:“现在的官可不好做。那些官运亨通的人,大多有深厚的背景和强大的靠山,亲戚遍布朝廷,党羽众多,根基稳固。他们有钱可赚,官职越做越高。就算他们剥削百姓、贪污腐败,只要肯花钱打点、疏通关系,就能平安无事。兄长你孤身一人,就算谋得一个显要官职,没有强大的依靠,到了任上,也很难施展拳脚。就算勉强能开展工作,朝廷现在就喜欢占人便宜,等你到任一两个月,做出些成绩,他们就会找借口把你撤掉,那这些钱不就白白浪费了?要是当官容易又有好处,我早就去做了。”
郭七郎却不以为然:“话不能这么说,我家里有的是钱,缺的就是官职。而且我现在身边带着这么多钱,也不方便带回家,不如在这里花掉,谋个一官半职,也算是‘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’。就算赚不到钱,我家里也不在乎这些钱;就算官运不顺,好歹也做过一回官,体验过当官的荣耀,这就足够了。我主意已定,兄长就别扫我的兴了。”张多宝见他心意已决,便说:“既然兄长执意如此,我一定尽力帮忙。”
于是,张多宝和包大立刻开始商量如何打通关节。包大路子熟,人脉广,张多宝又有钱有势,擅长办大事,两人联手,还有什么办不成的?在唐朝,交易使用的是铜钱,千钱为一“缗”,即便用银子结算,也是以铜钱来计算价值,当时一缗钱就相当于现在的一两银子,到了宋朝则称为一贯。
张多宝和包大带着五千缗钱,悄悄来到掌管官员任命的官吏家中。这位官吏是宦官田令孜的亲信,专门负责收纳钱财办事,只要钱到位,事情一定能办成。说来也巧,当时有个刚被任命为粤西横州刺史的郭翰,不幸患病去世,他的委任状还留在吏部。这位掌管官员任命的官吏收了郭七郎的五千缗钱后,就把籍贯改成郭七郎的,将郭翰的委任状转交给了郭七郎。从这以后,郭七郎改名郭翰。
张多宝和包大拿到横州刺史的委任状,欣喜若狂,连忙来向郭七郎道贺。郭七郎此时激动得头晕目眩,整个人都飘飘然了。包大又去请来一个戏班,张多宝则大摆筵席。当天,郭七郎就换上了刺史的官服。
那些平日里围着郭七郎转的闲汉们,得知他当上了刺史,纷纷前来贺喜、阿谀奉承。现场大吹大擂,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天酒。正所谓“苍蝇聚集在污秽之处,蝼蚁聚集在有膻味的地方,鹁鸽子总往热闹兴旺的地方飞”。郭七郎在京都一向以出手阔绰闻名,如今得了刺史之职,立刻有许多人跑来投靠他,做他的手下。这些人仗着郭七郎的权势,狐假虎威,有的做总管,有的当差役,他们在驿站作威作福,欺负客商,敲诈百姓,把坏事做了个遍 。
郭七郎仿佛置身云雾之中,满心想着衣锦还乡,风光一回。他选定日子准备启程,张多宝又设宴为他饯行。起初,那些平日里往来的闲汉、歌妓们,纷纷前来送行。此时的郭七郎,因有了官职,眼界变得极高,给众人发放赏赐时,神色骄傲,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。众人见他是现任刺史,即便受到怠慢,也都赔着笑脸,只要他稍稍看一眼、说句话,就觉得是莫大的恩宠。在这样的奉承声中,又过了几日,郭七郎的行装准备妥当,整整齐齐地踏上归途,那派头好不风光!
一路上,郭七郎心里美滋滋地想着:“我家里本就资产丰厚,如今又在大郡做了刺史,这富贵日子,真不知道能享受到什么地步!”越想越得意,不知不觉间,便将这份骄傲显露出来。那些原本跟着他去京都的家人,也在新投靠的家人面前,大肆吹嘘家里如何富有。新投靠的人听了,更是满心欢喜,觉得自己跟对了好主子。一路上,众人耀武扬威,自不必多说。他们走水路乘船,走陆路骑马,眼看着就到了江陵境内。
郭七郎抬眼一看,顿时大吃一惊。只见眼前人烟稀少,村落荒凉,到处都是破败的房屋、坍塌的围墙,断了的桥梁旁,枯树孤零零地立着。烧焦的木头,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;刷着白灰的墙壁,仿佛被鲜血染红一般。无人认领的尸骸,被乌鸦和蝼蚁争抢啃食;无家可归的鸡犬,成了鹰隼和豺狼的腹中之物。这般凄惨景象,任谁看了都忍不住落泪。
原来,江陵诸宫一带,遭到王仙芝匪寇的劫掠破坏,几乎被洗劫一空,村里的人十不存一。若不是水路还能辨认,郭七郎险些都找不到回家的路。看到这番情景,郭七郎的心开始砰砰直跳。等船到了自家岸边,他抬头望去,不禁叫苦不迭。曾经的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,偌大的房屋,一间都不剩。母亲、弟妹和家人,也都不知去向。
他慌慌张张地派人四处寻找,找了三四天,终于遇到一位旧时的邻居。一问才知道,原来地方上被盗贼洗劫,弟弟被盗贼杀害,妹妹被抢走,生死未卜。只剩下老母亲和一两个丫头,寄居在古庙旁的两间茅草屋里。家里的仆人都逃散了,财物也被洗劫一空。老母亲没有生计,只能带着两个丫头,靠替人缝补衣物换些钱度日。
郭七郎听了,悲痛万分,急忙带着随从,赶到母亲住的地方。母子俩一见面,抱头痛哭。老母亲哭着说:“谁能想到你走后,家里遭了这么大的劫难!弟妹都没了,日子也过不下去了!”郭七郎哭完,擦干眼泪说:“事已至此,再伤心也没用。幸好儿子得了官职,以后还有富贵荣华的日子,母亲就放宽心吧。”
母亲问:“你得了什么官?”郭七郎说:“官不小,是横州刺史。”母亲又问:“怎么能谋到这么高的官职?”郭七郎解释道:“现在朝中的太监掌权,私下里有门路可以买官。我向张多宝讨债,他把本利都还了,我身边有不少钱,就花了几百万,才谋到这个官职。如今我衣锦还乡,看望家里后,就连夜去赴任。”
说着,郭七郎让随从拿来官服穿上,恭恭敬敬地请母亲坐好,拜了四拜。又让身边原来的随从和新投靠的人,都给母亲磕头,称呼她“太夫人”。母亲看到儿子如今的模样,虽然有些欣慰,但还是叹了口气说:“你在外面风光,却不知道家里的人都散了,钱也没了。要是不花钱买这个官,多带些钱回来过日子多好。”
郭七郎安慰道:“母亲到底是女人家见识,做了官还怕没钱?现在哪个做官的,家里不是有千万百万的家财,恨不得把地皮都卷回家?如今家业没了,我们就撇下这里,去赴任。做上一年两年,重新撑起门户,有什么难的?我行李中还剩下二三千缗钱,足够路上用了,母亲不用担心。”
听了这番话,母亲这才转忧为喜,笑着说:“幸亏我儿有出息,真是谢天谢地!要不是你回来,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。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?”郭七郎说:“我原本想着这次回来,娶个好媳妇,一起享受荣华。但看现在这情况,这事只能往后放一放了。先去上任,到时候再做打算。今天先请母亲上船休息,这里没什么牵挂了,明天换艘大船,选个好日子就出发。早点到任,也能早点安定下来。”
当夜,郭七郎把母亲扶到船上休息,茅屋里那些破锅破灶、破碗破罐,全都没要。他又吩咐仆人雇了一艘前往西粤的官船。第二天,把行李搬到船上,安置妥当后,烧了利市神福,吹吹打打地开船了。
此时,老母和郭七郎都精神焕发,志气高昂。郭七郎一路顺风顺水,没吃过苦头,在母亲面前得意一些,倒也不奇怪。而老母亲经历了那么多苦难,如今仿佛从地下一下子升到了天上,满心都是喜悦。
船一路前行,过了长沙,进入湘江,到了永州。永州北边的江面上,有一座佛寺,名叫兜率禅院。船夫打算在这里泊船过夜,看到岸边有一棵大树,好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,便把船缆牢牢地系在树上,又钉好了木桩。
郭七郎陪着老母进寺游览,随从们撑着伞盖跟在后面。寺里的僧人见来了官员,连忙出来迎接,端茶倒水。私下里询问他们的来历,随从答道:“这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。”僧人一听是现任官员,态度越发恭敬,陪着他们四处参观。老母亲每看到佛菩萨像,就赶紧磕头礼拜,感谢菩萨保佑。
天色渐晚,众人都回到船上休息。黄昏时分,只听见树梢传来呼呼的风声。不一会儿,天昏地暗,风雨大作。狂风呼啸,仿佛万马奔腾;树枝摇晃,好似千军涌动。江浪翻滚,如同战鼓齐鸣;江岸崩塌,恍若惊雷震天。山中的猛虎被吓得喘不过气,水底的老龙也惊恐万分。谁能想到,原本以为可以系船的大树,竟敌不过狂风的威力!
众人听到风声越来越大,心里十分惊慌。船夫却想着,江风虽猛,但船系在这么大的树上,树根扎得牢,肯定没事。谁知,睡梦中突然传来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。原来这棵树年代久远,树根生长的地方,把岸边的泥土都拱松了。再加上长江巨浪日夜冲刷,岸边哪里还稳固?树本就容易招风,又拴着这么一艘沉重的船,风一吹,船使劲拉扯,树在松动的泥土中,再也撑不住,“豁喇”一声,倒向船上,把船砸得粉碎。船本就吃水重,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冲击,水一下子涌了进来,船很快就沉了。船板碎片漂浮在水面上,船上的奴仆们,全都被江水淹没。
说时迟那时快,船夫慌了手脚,大声呼救。郭七郎从梦中惊醒,他从小在船上长大,懂些水上的事,连忙和船夫一起死死拉住船缆,这才把船头靠上了岸。他又急忙跳进舱里的水中,把母亲搀扶到岸上,这才保住了性命。而其他船夫和仆人,还有舱里的行李物品,被几个大浪打来,船底散开,全都被江水冲走了。
当时,夜深天黑,寺庙的山门紧闭,他们无处求助,只能披着湿衣服,三个人捶胸顿足,痛苦不已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,山门开了,他们急忙跑进寺中,找到昨天接待他们的主僧。主僧出来,见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,问道:“莫非遇到强盗了?”郭七郎把树倒船沉的事说了一遍。
主僧忙跑出去查看,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,一棵大树倒在上面,大吃一惊。他急忙叫寺里的杂役和船夫一起,到破船的板舱里寻找东西,可全都被大浪冲走了,什么都没找到,就连那张横州刺史的委任状也不见了。
主僧只好先把他们请进一间静室,安顿好郭七郎的母亲。大家商量着,要到零陵州州牧那里去申诉情况,让官府出具一份在江中遭遇风浪、船只沉没的文书,这样或许还能去赴任。计划好后,便麻烦寺僧跑一趟。寺僧和州里的官员交情不错,果然派人去报信了。可谁能料到,这竟是“浓霜偏打无根草,祸来只奔福轻人” !
郭七郎的老母亲本就因战乱目睹儿女遭难,受过大惊,好不容易缓过神来,哪里经得起昨夜这般折腾。况且奴仆丧命,财物尽失,心中悲痛交加,脸色蜡黄,茶饭不思,只是不停地啼哭,卧床不起,再也无法起身。郭七郎见状焦急万分,连忙劝慰道: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虽然遭遇大祸,但儿子的官职还在,只要到了任所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”
老母亲哭着说:“儿啊,娘的心胆都碎了,眼看是活不成了,你还说这些宽慰的话有什么用?就算你做了官,娘也看不到了!”郭七郎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,盼着母亲病情好转,到时候在当地开具文书,前往横州赴任,坚信好日子还在后头。然而,老母亲受惊过重,一病不起,没过几天便与世长辞。郭七郎悲痛欲绝,却也无计可施。
无奈之下,他只好与寺里僧人商量,随后亲自前往零陵州,向州牧求助。州牧几天前就看到过船只失事的报告,知道事情属实。毕竟官官相护,州牧念他是外省的上司,不好推脱责任,便派人帮忙安葬了郭七郎的母亲,还赠送了丰厚的盘缠,以礼相待,送他离开。郭七郎虽然得到州牧的帮助,顺利安葬了母亲,可他此时处于守丧期,按规矩不能去赴任。
寺里僧人见郭七郎没了依靠,态度渐渐变得冷漠,不再愿意留他住宿。郭七郎想回故乡,可老家早已没了亲人,无家可归。没办法,他只能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家里,这人是他父亲生前做生意时认识的。郭七郎身上除了州牧赠送的盘缠,再无分文,而且这些钱越用越少,没过多久就快花完了。
经纪人本就重利轻情,见郭七郎没钱,便开始抱怨,不仅供应的饭菜常常不准时,还时常给脸色看。郭七郎察觉后,不满地说:“我好歹也是一郡之主,相当于一路诸侯。如今虽在守丧,日后还有出头之日,你们怎能如此轻慢?”店主人毫不客气地反驳:“别说是一郡两郡的官,就是皇帝失势了,也得挨饿吃粗粮,更何况你还没正式上任。就算你做了官,我们又不是横州百姓,凭什么供养你?我们也要养家糊口,养不起吃白食的人。”郭七郎被说得哑口无言,只能含泪忍受。
又过了两天,店主人故意找茬吵架,态度愈发恶劣。郭七郎无奈地说:“老板,我在异乡无亲无故,实在没地方可去,一直打扰府上,我知道不合适,但也是没办法。你有没有什么谋生的门路,给我指条明路?”店主人说:“像你这种人,高不成低不就的,想要谋生,就得放下‘官’架子,像普通人一样打工干活,不然怎么活下去?”
郭七郎一听要去打工,生气地说:“我好歹也是一方官员,怎能沦落到这种地步?”他转念一想,“零陵州州牧之前对我不错,不如再去求他帮忙,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在他的地盘上吧?”于是,郭七郎写了封信,身边没仆人跟随,只能自己揣在袖子里,小心翼翼地来到州衙递信。
衙门里的人见他这副落魄模样,以为他是来打秋风、讨钱的,连信都不愿收。郭七郎再三恳求,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,还提到州牧之前帮忙安葬母亲、赠送盘缠的事。衙门里的人对这些事有所耳闻,这才收下信,呈给州牧。
州牧看完信,心里很不高兴,心想:“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!之前看他在本州出事,又顾及上司面子,尽力帮他了,他怎么还来纠缠?说不定之前的事都是假的,他就是个装神弄鬼骗钱的骗子。就算是真的,也肯定是个贪得无厌的人。我好心帮忙,反倒引来了麻烦,干脆不理他。”于是,州牧吩咐门卫不要收信,就说不见客,把信退了回去。
郭七郎吃了闭门羹,又不敢回住处。他守在衙门口,等州牧出来时,当街大声叫喊。州牧坐在轿子里问:“是谁在叫喊?”郭七郎高声答道:“我是横州刺史郭翰。”州牧问:“有什么凭证?”郭七郎说:“原本有委任状,但船被大风掀翻,掉进江里了。”州牧不耐烦地说:“没有凭证,谁知道你是真是假?就算是真的,我之前已经帮过你,你怎么还来纠缠?肯定是个无赖,这次饶了你,赶紧走!”衙役们见州牧发怒,拿起棍棒驱赶,郭七郎只好狼狈地回到住处,满心郁闷地坐着。
店主人早已打听到他在州衙碰壁的事,故意问:“刚才州里大人对你怎么样?”郭七郎满脸羞愧,只是叹气,说不出话。店主人说:“我早就叫你别把‘官’当回事,你偏不听,这下知道厉害了吧。如今这世道,就是个空名宰相也不值钱,只有靠自己劳动才能挣饭吃,你可别再犯傻了!”郭七郎问:“那你说我能干什么?”店主人问:“你自己想想,有什么本事?”郭七郎说:“我别的不会,从小跟着父亲在江湖上闯荡,懂得一些船上的风水,也会掌舵驾船。”店主人一听,高兴地说:“这就好办了!我这里码头往来船只多,正缺掌舵的人。我推荐你去,多少能挣些钱,不至于饿死。”郭七郎走投无路,只能答应。
从此,郭七郎就在往来船只上帮人掌舵谋生。干了一段时间,也挣了几贯工钱。永州当地人渐渐认识了他,知道他的经历后,给他起了个外号叫“当艄郭使君”。只要有船需要找掌舵的人,就会打听“郭使君”。永州百姓还编了一首歌谣:“问使君,你缘何不到横州郡?元来是天作对,不作你假斯文,把家缘结果在风一阵。舵牙当执板,绳缆是拖绅。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!还是把着舵儿稳。”
郭七郎在船上一干就是两年,守丧期满后,他因为没了委任状,无法补官。要是想再去京城打通关系,还得像之前那样花几千缗钱,可他上哪儿去弄这笔钱?没办法,他只能彻底断了当官的念头,安心靠在船上打工维持生计。俗话说“居移气,养移体”,曾经做刺史时,郭七郎一身官气;如今在船上待了多年,他的模样气质和普通船夫别无二致。堂堂一郡刺史,落得如此下场,实在令人唏嘘。由此可见,人生的荣华富贵,真的难以预料。希望世人不要太过势利,记住这几句话:富不必骄,贫不必怨。要看到头,眼前不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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